編按:本文作者溫朗東,出生香港,就學台北,深耕高雄。辯論人,ACG愛好者,時事觀察員。曾就職於豪宅建商、廣告公司。關心分配正義與傳媒責任。興趣是睡覺跟泡澡。目前也是udn鳴人堂作者。
本文描述他對《火影忍者》劇本深刻且敏銳的觀察,他也是看了火影十五年,分析出《火影》劇中重要的核心命題,並且點出為何為人覺得《火影》不好看了。
陪伴我十五年,在三十幾個國家發行,單行本累積銷量超過兩億本的<火影忍者>完結了。看到結局的時候,我很遺憾的感受到:這部作品失敗了。
這樣的評論可能會引起一些人的反彈:「嫌爛還一直看?不高興就棄追啊!」、「明明有些地方不錯,你怎麼視而不見?」、「年紀大了就對少年漫畫沒共鳴啦,跟作品好壞沒關係。」
一部作品能夠成功,必然是有著眾多優點。火影忍者在題材的選取、世界觀的塑造、忍術的表現法、人物的刻劃上,確實有許多超凡之處,足以讓後世借鏡。我之所以使用「失敗」這個詞,是基於一種很深的期待,期待它能帶來經典之作的感動。然而,我失望了。
關於這部連載了七百話的作品,若是把優點缺點一一列出,恐怕是個極為艱鉅的工作。而用什麼標準來臧否優劣,本身也會是個漫長的爭辯。
所以,我直接提出我的主觀判準:我認為,這部作品自中段以後,核心的魅力就逐漸揮發殆盡了。
對我而言,超能力大戰式的忍術對決,只是調味料,料理的核心風味在於兩位主角──漩渦鳴人與宇智波佐助的生命難題。這個題目開展得很好,但隨著劇情的進展,世界觀逐漸拉大,空間從木葉村拉到整個忍者世界,時間從九尾妖狐來襲的十二年前一路拉到忍術創始的神話年代。但時間與空間的擴張,並未使得主題的張力跟著擴大,反而陷入了失焦與混亂,終究收尾的不盡理想。
核心命題一:鳴人的孤獨與渴望認同
鳴人的難題在於他無父無母,渴望獲得同儕及師長的認同。他很寂寞,從小被視為怪物、禍根、亂源,沒幾個童年玩伴。這樣悽慘的背景並未讓他憎恨世界,反而是極度樂觀的設立遠大的目標──火影──得要獲得大多數人認同才能擔任的職位。
火影在這部作品中,不是單純的一村之長、權柄之所在。而被視作一種象徵,意味著群體認同的最高勳章。這對於倍受排擠歧視的鳴人來說,是最困難的目標。鳴人在忍者學校被稱為吊車尾,並不只指的是忍術成績的落後,而是認同的落後。忍術學校對比到現今社會,隱射的就是價值單一化的學校教育,對於背景特殊、才能潛藏的學生的不友善。鳴人想要從吊車尾爬升到火影,並不只是戰鬥實力的提昇而已,而是在認同的光譜上,從一個端點移動到另一個端點的奇蹟翻轉。
幾乎所有敵方頭目都會跟鳴人來作比較。面對世俗的打壓與不諒解,鳴人永遠是陽光又樂觀的一塌糊塗,使得所有憎恨這個世界的反派,在鳴人絕對的光面前,都顯出自身的影。因而產生雙方角色內在性格的衝突,延伸到具體的武力衝突,而使得劇情變得有張力。
因為我愛羅而成功 也因模式的過度複製而失敗
鳴人與我愛羅的經典一戰,可以說明這個核心模式是精彩的。兩人有許多的共同點,一樣體內潛藏尾獸(難以控制、令人畏懼的恐怖力量),一樣在被排擠被懼怕的童年中成長。但他們的差異點也很明確:鳴人始終愛著這個世界,我愛羅則選擇憎恨。鳴人與我愛羅的對決,不只是九尾對一尾的戰鬥,而是內在性格上,對群眾選擇愛或是憎恨的辯證。
然而,用武力進行信仰的辯證,是可行的嗎?
你打贏我,代表什麼?
第一種可能是,你的力量來自於信仰,你打贏我,表示你的信仰比我正確,我如果要變強,就要學習你的信仰。
第二種可能是,你的力量來自於你的血統、你的天份、你的努力……所以你打贏我,跟你的信仰沒有關係,就只是你比較強而已。
如果這類的信仰衝突,只發生一兩次,那座落到第一種可能──反派因為鳴人的強大,而感受到了信仰的重要,因此,學著跟鳴人一樣,去擁抱群眾、去愛這個世界……那還是合理的。
但這類的信仰衝突,幾乎發生在鳴人每一場關鍵頭目戰中,包含長門、帶土、佐助……這就是網友戲稱的「相信我之術」的由來。為什麼第二種可能這麼少出現?為什麼反派被打倒的時候,都會反省一堆有的沒的?(打大筒木輝夜是個例外,但坦白說,這戰有夠難看。)
試著想想,如果是鳴人被打倒,他會說:「你(反派)的信念才是對的,我過去都錯了」嗎?別鬧了吧,頂多只是回去繼續努力,下次給反派迎頭痛擊吧。那為什麼正派可以被打倒,不可能被說服,反派被打倒,就會被說服?
鳴人與我愛羅的戰鬥,確立了這部漫畫的成功。但反覆操作「愛恨辯證」的結果,使得這類的戰鬥模式化,以至於越來越不合理──說服我愛羅就算了,以後一堆反派都這樣演?過於違反邏輯的結果,既喪失了說服力,也不可能感動人。
當鳴人已經獲得認同了……
鳴人角色的內在衝突,在於他渴望群眾認同卻不可得。被污名化的身世(背負著不詳的尾獸)、糟糕的忍術成績,讓他顯得對社群毫無幫助。
可是,當鳴人打敗我愛羅的時候,他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力量可以拯救村子,可以維護秩序,從那時起,再也沒有人可以看不起他,他已經證明自己是有用之人。
當角色內在的衝突消失了,最好的方式是:結束這部作品。一堆爛尾的日本運動漫畫,最難看的就是什麼世界明星賽篇──稱霸日本的目標都已經達成了,還把角色大雜燴配上海外明星來拖台錢……
如果不結束作品,還有一種沒那麼好,但是尚可接受的作法:更換主角(視角)。像是<七龍珠>的賽魯篇最後把主角轉給孫悟飯、<獵人>把主角轉給金(雖然還是停刊了)。
第三種作法看似合理,但難度最高:給主角新的目標與內在衝突。這個作法之所以困難,是因為新的目標必須比舊的更有魅力。例如<七龍珠>進入了賽亞人篇;或是<幽遊白書>沒多久就拋棄了靈異偵探的輕鬆路線,往武鬥方向發展。
鳴人的新目標就是:把佐助找回來。
核心命題二:佐助為了超越鼬
鳴人與佐助也不過是忍術學校(小學)同學,同組冒險了一陣子,感情有這麼深厚嗎?把離開的佐助拉回來,是一個這麼重要的主題(超越原本的愛恨辯證)嗎?
這裡得要對佐助與鳴人的對位關係,做一些闡明。
有些網友會認為佐助很「中二」,這個詞意味著中學二年級、不成熟、故意耍酷、叛逆、經常用相反的方式表達感情。我認為這樣的評價是不公允的。首先,佐助的年紀本來是中學生,情感的表現如此,也算是恰如其分(如果一個二十歲的人還這樣,那被說是中二才無可厚非吧。)再者,佐助的生長背景是很悽慘的,他不只跟鳴人一樣是孤兒,他的父母親人還都是被他最傾慕的兄長宇智波鼬殺死的。這個滅村事件把佐助的童年切成兩個階段:
在第一個階段裡,他不管再努力,都無法超越自己的天才哥哥,所有家族的榮耀、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鼬身上。然而鼬卻是個好人,並且對佐助極度關愛,以至於根本無從對這樣的完美人物感到憎恨。很多人都有兄弟姊妹跟爸媽爭寵的經驗,父母也是人,愛是不可能準確平分的,多少有偏愛之心,這是人之常情。因為偏愛而產生的、兄弟姊妹間的微妙緊張與羨忌,只能仰賴家庭的想像共同體去包容吸納,不然就會產生嫌隙。這樣的嫌隙並未發生在鼬與佐助之間,被偏愛的哥哥不僅是完美的天才,對自己的愛也是毋庸置疑,佐助連憎恨哥哥的理由也失去了,他只能怨歎自己,不夠成材,不夠努力。所以,即便是在安祥的第一階段,佐助的內心也是壓抑的。他一直想要成為哥哥那樣的人才,努力的追趕著。
到了第二階段(故事的開端),哥哥成為了滅族的犯罪者,成為了必須要復仇與打倒的對象,某方面來說,這其實舒緩了佐助的壓力──他終於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來憎恨哥哥了。但鼬實在是太強大了,佐助必須得要耗費所有心力在技藝的鍛鍊上,才有可能稍微貼近。超越哥哥,同時是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的目標。而在第二階段裡,心靈的獎賞更為誘人──只要能夠殺死身為犯罪者的哥哥,自己就能成為正義的一方,獲得想像中的父母最深的愛了(因為雙親已逝,所以只是想像)。
這樣的成長背景,使得佐助變成一個追求力量的人。佐助跟鳴人不同,鳴人追求力量,是希望透過力量來造福社群,因而獲得認同。而在佐助的價值觀裡,他崇尚的是力量本身,只要具備強大的武力,就算不擇手段、就算被憎恨也無妨──這是他從哥哥身上學到的。所以佐助始終對鼬是又愛又恨,佐助想成為的人,就是鼬那樣絕對冷血、絕對強大的存在。透過力量,強迫別人認同自己。佐助是抱著這樣的信仰努力著的。
(大蛇丸是科學家性格,追求力量是為了實驗忍術的可能,而不著重在強迫他人認同的面向,這點跟佐助也是有所差異的。)
鼬追究還是搶走了佐助的光芒
作者岸本對鼬實在太為偏愛了。在鼬穢土轉生,真相大白之時。鼬已經成為了整部漫畫最偉大的悲劇英雄,鼬這個角色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,然而,鼬在角色刻劃上的成功,反過來說,就是佐助的失敗。
鼬的滅族是因為族人密謀反叛,為了村子的和平迫不得已的大義滅親之舉。佐助的存活是鼬設定的底限──只有這個弟弟,我不能殺。當鼬由黑轉白之際,他不但成為了「為大義,忍常人所不能」的超級忍者,他同時也展現了大義之中的私情人性,村子比家族重要,弟弟卻又比村子重要,對弟弟而言,這樣的哥哥不就是完美的嗎?
於是佐助對鼬的憎恨全然落空了,在絕對的愛面前,如何對完美的悲劇英雄感到憎恨呢?而在鼬穢土轉生,與佐助聯手對決兜之際,火力全開的伊邪那美,展現了忍術的文學想像力,可以說鼬不僅是具備著深愛佐助之心,連實力也是毋庸置疑的強大(這裡的強大不是指劇情設定上的強,而是對觀看者來說,美感上的強大)。
鼬的離場完美而感人。留下來的佐助就沒那麼好運了。身為雙主角之一,佐助的內在衝突、性格的原動力徹底被摧毀了。鼬太完美了,佐助永遠無法超越鼬(特別是在讀者心中),鼬不但不是罪人,還是英雄,更是深愛著佐助的英雄。在這第三階段,佐助已經沒有任何前進的動力了,如果他要奮戰下去,註定是要為鼬而活。
因此才要安排佐助見初代火影的劇情,但自從穢土鼬也消失之後,佐助的生命動能也跟著消失了,其他新的部份,都是為了讓他繼續登場,為了推導出鳴人佐助的最終決戰,作者強加下去的。
牽強的最終對決
所以佐助與鳴人的最終對決,顯得有些牽強。這可以說是民主與獨裁的戰鬥,鳴人意味著民主的一方,他的力量必須透過眾人的心悅誠服,才顯得有意義、才能獲取認同。(所以,即便鳴人打贏了,按照認同度來說,以按資排輩的價值觀,還是先由卡卡西擔任火影。)佐助意味著獨裁的一方,他擁有至高的武力,即使別人心有不滿、心生畏懼,也是無妨的,只要聽從著絕對武力者的命令,就能獲得秩序與幸福。在這場最終對決裡,佐助的價值觀回朔到了第二階段──絕對武力的信奉者。只是,在第二階段裡,武力的追求是為了打倒並超越鼬,獲得未曾被滿足的父母之愛。如果鼬還在世,會支持這樣的佐助嗎?我想,他可能不希望佐助死去,但以理念的光譜來看,鼬還是偏向鳴人這一邊的。
佐助的第三階段,融合了武力追求與世界和平兩種動能。這種獨裁式的想法,鼬從未有過。佐助並未超越鼬,也沒有依循鼬,他是自己擅自詮釋後產生了獨特的想法。在這個階段,佐助已經是完全獨立的個體,他的內在動能與鼬再也扯不上關係。然而,變成這樣的佐助,跟宇智波斑除了手法不同(秩序的建立是否要採用無限月讀),信念上可以說幾乎是一致的。
劇情演到這裡,佐助已經不是原本我們認識的角色,苦苦為了鼬而掙扎痛苦。他變成全新而陌生的反派。他的失敗,已經無法獲得我們的同情與認同,因為,他等於是個名字跟肉體相同,靈魂卻嶄新的另一個角色。
挑明來說,為了塑造鼬的悲劇英雄形象,以及鳴人佐助最終大對決,犧牲了佐助的性格魅力。而這也回過來反噬了最終對決的張力。
佐助真的回來了嗎?
回到我一開始提出的問題:把離開的佐助拉回來,是重要的主題嗎?
佐助跟鳴人各自有獨特的角色魅力,而且他們對於力量的看法,如同前述,是截然對立的。鳴人把力量視為造福社群的手段,藉此獲得社群認同。佐助不需要社群認同,他只要獲得哥哥及父母(想像中)的認同,力量是他強行建立秩序的方式。
真正維繫作品魅力的方式,是突顯兩者信念的差異,讓他們各自發展,最終必不可免的對決。然而這對決已經透過初代火影vs宇智波斑的回憶戰役中,獲得詮釋了。鳴人與佐助的對決,並沒有在其上翻出新意,只是初代對決的山寨品而已。
兩個角色衝突勢不可免,硬要一方歸回屈服,不但是對佐助信念的侮蔑,也矮化了佐助的人格(好像他是需要被憐憫、被施捨的)。最終佐助竟然自降位格,接受這樣的慈悲,至此,在第三階段本來就已牽強的佐助人格,更加支離破碎了。
至於鳴人,從對決我愛羅之後,他的角色魅力就日漸消淡了。原本鳴人會引起共鳴,是因為他被排擠歧視中,仍然保持積極樂觀。當他已經逐漸失去被群眾敵視的理由,只剩下樂觀的眼神,看了只覺得空洞無力。
當兩個角色的核心魅力都失去了,一連串的穢土轉生跟說古、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戰役、忍術之母的現身,也就只是透過時空的拉大,塑造場面好像很激烈、劇情好像很精彩的幻術而已……
當鳴人已經不再是唾棄之子時,每次他的出場,都讓故事顯得難看,反而是回憶講古、其他角色的登台,還算是有些意思,讓我可以看到最後……
火影忍者無疑是傑出之作,但離經典就差那遙不可及的一步。